这一年,冯小刚变了。这个一向大嘴无忌的著名导演,在汹涌的质疑面前变得无力招架,沉默寡言。
这一年,赵薇夫妇被罚5年市场禁入,随着铤而走险的资本运作最终翻车,巨星的光环也在民众中褪色。
回想20年前——1998年,琼瑶剧《还珠格格》播出,万人空巷。正是其中的“小燕子”赵薇,在这一年成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民巨星,开启了中国影视娱乐业的巨星时代。
仅仅20年后,在一场场的人设崩塌灾难中,我们发现那些曾以为熟悉的娱乐人物,已经变得如此陌生。他们随时可能像周迅在《画皮》中那样,撕下一张娇俏的脸,露出再无遮拦的动物性来。
资本是一种强大的力量,最强大之处在于,它会把卷入其无止境的积累运动中的任何人,变成它的工具,被它役使,最终成为它的奴隶。
过去社会对娱乐明星群体的批评,大多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展开的,比如烂片、五毛特效、尴尬演技等。
然而“艺术”本身会让自我辩护也变得很艺术,这就是明星们的底气所在。他们甩出一个“需求决定供给”的道理,说烂片多是因为“垃圾观众”多,一句话把质疑之声噎回去:“你等于……你也有责任吧?”
他们不怕跟任何人讨论所谓“艺术”,因为这种讨论在泡沫背景下基本上已经沦为一种“扯淡”。扯淡无正义,谁的嘴大、谁的影响力大,谁就占上风。
崔永元深知这一点。经历了被某部电影映射攻击,卧薪尝胆15年,他已经从一个知识分子,变成了一个“知识分子+流氓”的合体。当年知识分子无法对抗流氓,但今天流氓无法对抗“知识分子+流氓”。他在2018年直接攻击的是真正的痛处——一切都无关艺术,而是资本分肥行为与法律界线之间的关系问题。
空壳收购、制造不实消息便于买空卖空、利益输送、洗钱式拍戏、偷税漏税……这才是“艺术”的防弹衣包裹下的破棉烂絮。防弹衣不可攻破,但破棉烂絮却经不起轻微的拉扯。
这是当下娱乐业最不愿意触及,最希望把人们的视线从中引开,最想要用一堆低能作品让人们沉醉不知归路从而持续忽视的领域。
反对“泛娱乐主义”的人们经常拿明星和科学家的收入及获得的社会声誉来做对比,在落差面前感叹人心不古、世风日下,但这没有任何力量,甚至有点言不及义。因为这种对比要成立,首先就要干掉商业逻辑,但这是做不到、也不理智的。娱乐业和明星都是商业的一部分,正常的商业回报在任何意识形态下都天经地义。
商业是正常的市场逻辑,而信用是资本逻辑,这两者大不一样,甚至根本相悖。举个简单的例子,在市场逻辑下,一种东西便宜,购买就会增加,而在资本逻辑下,一种东西便宜,资本反而会加速逃离,让它变得更便宜。
前者由价值支撑,后者靠信用背书。所谓粉丝经济,就是自然凝聚在明星身上的信用带来的收入可能性。明星资本化,是对信用的无限透支、无限泡沫化,因而与劳动脱离,也与价值背离。
明星是对影响力较大的演员附加了价值想象之后的新包装,所以它天然地带有泡沫性质。只不过,早期(大约在21世纪之前)中国娱乐明星身上的泡沫,主要是还不是资本泡沫,而是大众的情感泡沫。
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,人类的生产活动是物质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的结合。“物质生产”是制造产品,比如铁匠打制菜刀,陶艺师制作陶器;而“社会再生产”的对象是社会本身,即为人们不断求索和定型共同的价值标准、秩序法则。
在传统社会里,物质生产和社会再生产是一体的,都由一个人去全过程完成。以陶艺师制作陶器为例,他认为怎样的陶器是美的、实用的,他就怎样塑造它,在一件陶器动手生产之前,事实上它已经存在了,存在于陶艺师的意识建构当中。
在这种状态下,陶艺师是完整的人,他从劳动过程中感受创造性,感受到美,因为整个过程都在他的意志把控之下,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并尽可能做到最完美。在生产过程中,他是整体性的、不可替代的。
直到有一天,一种叫“资本”的力量介入了。资本发现,它可以把陶艺师一撕两半,变成两个人,一个人负责创造性,另一个人负责按照前一个人的意见去机械性地生产——头脑和手足分离开来。社会再生产和物质生产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撕裂了。
这就是天才思想家让—雅克·卢梭在《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》这篇论文里的重大发现。卢梭的结论是,科学与艺术的所谓“复兴”,让人类开始堕落。浮华的文明日趋瓦解艰苦奋斗的文明,日渐将共同体的基础从劳动者身上转移到“游手好闲分子”身上。
社会再生产环节的科学与艺术,被资本逻辑控制,成为它的附庸。从事物质生产的劳动者变成了一个片面、重复、机械、可替代的角色—流水线工人。流水线工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劳动是抽象的,自身的存在也是抽象的。
卢梭,这个瑞士钟表匠的儿子发现,工匠消逝了。“工匠精神”成为一种值得宝贵的遗存,而它原本只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,今天不也如此么?
很多早期演员都曾回忆过当年(20世纪十年代)的工作状态,比如歌手戴军。戴军说到,那时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演出、拍戏、唱歌,也包括参加活动,代言产品则是后来才有的。他们没有助理,没有人安排日程,没有人鞍前马后,没有人协商合同和价格,以及操心收付款,所有的问题都要靠自己亲力亲为去解决。他们自己打的去现场,甚至有出租车司机因为喜欢戴军,而自作主张把他拉回家里去见父母。
这个时候的演员是完整的,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并且了解每一个细节里的喜怒哀乐,真实地体验丰富的人类情感,他们是真实社会的一员,是物质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的结合体。
20年前,1998年,“巨星时代”来临之后,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。明星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,而其影响所及的人群又拥有了强大的消费力,两者一拍即合,泡沫化的信用,而不是创造性劳动的价值,成为了明星收入的更重要的来源。
紧接着,一步一步地,明星的身价来自股票、投资、资本运作,而不再是作品,作品只是一种抽象的劳动。所谓“耍大牌”,根源就在于演戏是跟自身心灵体验毫无关联的抽象劳动。
市场只是资源配置手段,不是某种社会形态的专利。然而极端化的市场,会产生一种凌空蹈虚的金融投机,即不经过任何生产环节而发生的资本增殖。
明星原本一无所有,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,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支付能力的增强,愿意并有能力为自己的想象以及不切实际的愿望支付成本,让他们有了一种很重要的资源—信用。
除了合法的金融机构和地下高利贷团体,几乎没有人会真正愿意去研究信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在极端情况下,信用非常玄乎,跟爱情差不多一回事,只在于你相信不相信。
信用其实就是宗教信仰解体以后产生的另一种信仰。资本主义击垮了宗教信仰,紧接着把信用变成了新的信仰,信仰的意思就是不理智。在一般层面上,信用就是相信资本可以无止境地增殖,具体到个人,就是能够提供无尽的回报。
资本不是财富,而是一种势能,一种转变为更大的资本的倾向,是“想象的财富”和“对财富的想象”。所以马克思说,资本主义,就是“买空卖空、票据投机和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”。
“没有任何现实基础”——我们仔细地思考一下,如果明星脱离了艺术生产,他的信用还有什么现实基础?粉丝对他们的完美想象,称不上“现实”,事实上就是虚幻。你可以说这是一种,但正如学所能理解的那样,是瞬息万变的。
然而没有问题,他们只要目前还掌握着粉丝—相当一部分是“脑残粉”,他们就拥有“”,信用就仍然有效。于是我们就看到,很多虚幻、浅薄、无意义乃至连基本演技都说不过去—简单点说就是“垃圾”的影视作品,仍然获得了无数的拥趸。
“垃圾”受欢迎,反过来会加强信用。资本在增殖逻辑上特别精细,但在价值层面则往往假装得非常“傻白甜”—一个明星,如果他无论生产什么垃圾都能被一致叫好(所谓流量),那他就具有巨大的投资价值。以至于,这种投资价值会被放大到人格层面,只要有他在,就是一个坚实的保障,资本就希图和他在一起。
当然你可以很善意地理解为,是对他未来作品的预期—然而我们又不得不很残忍地举例:范冰冰生产过什么好作品?她的未来作品有什么值得预期?
不要太过深入。目前我们认为,资本青睐的其实是某些人,那就意味着,这些人,而不是他们的作品,成为了交易标的,也是资本冒险的标的。人本身成为了商品,这就是明星资本化的奥秘。
巨星时启,明星们纷纷从创造性的劳动者转型为老板、资本家,但归根到底,是首先转型为商品。对他们而言,可能是物质力量的升级,但对于大众,则是情感的物化,你以为你的情感是寄托在一个人身上,但却是,它其实寄托在一块雕刻精致的木头上。
2009年,巨星时启11年以后,发生了里程碑式的一个事件。当年10月30日,华谊兄弟作为创业板首批28家公司之一登陆资本市场,冯小刚和王中军、王中磊一起在镜头前笑得合不拢嘴。张纪中、黄晓明、李冰冰、罗海琼、任泉、张涵予、胡可等十多位导演和明星,都位列“豪华股东阵容”之中。
关于明星资本化,有很多案例,列举一大串明星的名字没有太大的意义,我们只要知道一点——“幸存者”很少,就够了。
第一种玩法,叫空壳收购。我是个导演,注册成立了一个公司叫“东阳美拉”,实际资产1.36万元,负债1.91万元——一家资不抵债、听上去就像个笑线亿元的价格附加一个对赌协议收购,去掉对赌成本,就算每天遛鸟,5年下来一样盈余几个亿。
一家公司成立刚一天就被资本并购、莫名其妙得了一大笔钱的事,有一大串。据报道,李晨、冯绍峰、郑恺、杜淳、陈赫、杨颖他们的“东阳浩瀚”就是如此—天上掉馅饼,平均一人获得1.26亿元。
第二种玩法,叫深度绑定。我是个影视资本家,我认为这个明星流量有保证,就给他股权,从此一荣俱荣,不离不弃—至少希望如此。
第三种玩法,叫洗钱拍戏。我是个无名大款,有些钱说不清楚来源,我就给你1000万元去拍戏,随便花个一两百万弄个“作品”出来,剩下的请以利润的名义还给我,钱出来就变得干干净净。
需要思考的是另一个层次——他们其实已经被资本逻辑绑架,变得不由自主。资本的使命就是无休止地积累,一切都要服从于积累的需要,所以任何卷入积累循环中的人和物,都会成为它的工具。所以身在其中,人就会变异,会去人格化。比如,1998年的“小燕子”,正是因其高度人格化的形象为大众熟知,但2018年的和资本联系在一起的赵薇,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,一切鲜活的个人特质都已经被资本收购。
我把它转换成一位读者提出的更为具体的问题:我一不追星,二不投资股票,他们怎么玩跟我有什么关系吗?
有几重关系。A.文化环境毒化,你会不停看到一些烂片烂剧;B.劳动贬值,实诚的劳动者会有一种彻底的无望感;C.资金空转,它们本来可以被投资在真正的生产上,给我们提供更好的物质和精神产品。
如果这几重关系都还太虚,那么下面这个就很实在了——偷税漏税。对个人而言是违法,对社会而言则是不公平,加剧两极分化。你每个月工资几千元还依法纳税,别人“4天6000万”却以“无损音质”的方式落袋,仅逃掉的税款,可能就够你奋斗几百年。
还有一点让人“细思极恐”——我们看到的大部分影视作品,并不是“谁”想要把它拍成这样,而是“什么”决定了它呈现这种面目。这个“什么”,就是资本逻辑。你随便逮住一个导演或者编剧,他们都能给你讲一堆不由自主地改戏、加戏、换角的故事。
在这个行业,社会再生产和物质生产极端撕裂。原本在市场逻辑下,演员和独立艺术家一样,是最有可能实现完整的、非抽象的创造性劳动的一个群体,但他们很快就丢失了阵地。社会再生产的事情,通过明星资本化,被资本绝对掌握,个人在物质生产上也就再没有发言权。
谁掌握了社会再生产领域,谁垄断了社会法则和价值评判准则,谁就能反过来支配物质生产领域,决定生产什么、生产多少、为谁生产。
这些“作品”,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的价值观和生存方式,这也是赫胥黎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提出的忧虑。卢梭先生还指出:“长此下去,人们必将愈来愈偏爱那些讨人喜欢的才能,而不看重有实际用处的才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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